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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乡 我面对顾城的最后十四天 (一)

9月24日 星期五 傍晚

说见就见了,隔山隔海,经生经死,可说见还是就见了。只是乍见,顾城瘦得吓人,皮肤也一下干涩了。烨有些忧郁,却清丽健美如初。 
  “怎么掉个牙齿?”弟温和地笑着:“我给你个牙齿钱吧。” 
  还顾我呢;我想。同时心里也略有些惊异,像被冷淡遗忘了太久的一样什么忽然又到了跟前似的,又生又熟,都不敢认了。现在想来是的,顾城自十年前一结婚就停止这样对我说话了,像是忠于丈夫职守便要排除其他社会关系似的,在我面前说话总是板板的,弄得我也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自如地对他说话了。我当时肯定疑惑了下,因为在我已被造成的感觉习惯里,他这句话要说也只归谢烨说的。 
  谢烨的弟弟张纯(小纯)也在,还有利斯(兹)。几人说话时,弟沉默了下,对我说:“一走上岛,第一个心情就是,我干嘛要离开这里呢?”弟微颤的脸上升起一片凄惨。 
  那是一个奇异的晚上,弟松松地说:“不是又见面了吗?”

“不是又见面了吗?”让我再听一遍吧—— 
  我把你们丢到哪里了呢? 
  两个星期该不是一松手就滑过去的,那也是十四天,乘以24个小时,乘以60个分钟,也是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的,为什么我就没有捉住其中的任何一分钟呢?如果我死死地死死地捉住,你们还走得了吗? 
  上天,你给了我一次,你再给我一次吧,哪怕只给我其中的一分钟,我用我的永生永世来换,我一定不放过它!……

“今天是顾城生日。”我整理着桌上的菜,控制着心里的高兴说。 
  “呵呵,”顾城轻笑两下,“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刚刚我还在想,恰恰生日回到岛上来,是要再生一次呢! 
  晚饭以后,弟首先提出的去看三木*,不然怕他睡觉了。 
  就要看见孩子了,就要回到闹生闹死离了一年半加二十天的房子了,我的心都替他们乱跳,他们看去却十分平静。我觉到弟是想好闯这关了,那么他们的日子真的可以没阻碍地平稳地持续下去了。

〔*三木:即顾城谢烨的儿子,全名Samuel Muer Gu。平时称Sam;又作:三木;珊;杉。又称Samuel;三妙;三庙。书写常作:木耳。三岁半时托养于离家五分钟步行路程的玻格家,约半年后(1992年3月4日)顾城谢烨离岛去德国时继续留在了玻格家。〕


9月25日 星期六

早上,他们带着木耳来了。木耳穿得漂漂亮亮,开心地跑在最前头。 
  弟和烨都说木耳漂亮。烨说:“昨晚见他脸红红的,以为是被火照的呢,今天一看,还那么红。” 
  弟笑呵呵地构想了一个年底全体一起,加上玻格“大返京”的计划,于是自说起一些国内和家里的事——北京的黄面包车、家里堆满无用旧物的房间等等。 
  一会儿说起他们刚呆了一晚上的房子。弟说:“房子收拾得真好。是你收拾的吗?” 
  我笑了,说:“不是。” 
  弟说:“英儿真会收拾。”弟的状态像顿时掉进梦里似的,“那个板儿锯的!她小细胳膊儿怎么锯的;钉得叫一个平整。英儿真是能干,就是不干;英儿不坏。” 
  我喜欢他这么认为,可又觉得他说得不是时候;我好像是替他抱歉似地看看谢烨,烨倒没有一点在意的意思。我和烨都知道,那些板儿其实都不是李英而是×××锯的钉的。 
  弟对烨说:“我的那封信呢?给老顾乡吧。” 
  烨于是去拿了信,给我时神情中有种不屑,我受了感染,也没好意思当真看,便塞进抽屉。好久后无意中又看到时,才知道骂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多看看多想想呢!弟信很简单:

老顾乡: 
  简单而深不可测,每个事都是这样,我不知上天为何如此,只被它的残忍和微妙之感惊呆了。又出了好多事,一件一件,可我依旧活着,雷依旧好看。


我们在美国,三番市(旧金山),马上就要回来了。这是一个放满书的屋子,在某一个地方藏着机关。 
  我真正在犹豫,我变了,平静而不恨生活,只有一分一秒,事情也真到了一分一秒的程度,依旧畅若流水。我松开手,把自己交给上天,心中变苦的盐,又变成了石头。 
  我喜爱三庙,这也许是你最惊讶的事。我是一家,不太是一个人了。 
  永远在事中间,只有一个例外就是真正写的时候,那是另一个世界,愿此能离苦海。


  我清楚记得我打开这封信时,弟有些不好意思,神情中还含着些期待;弟简单地说:“路上写的,没寄。”我草草看时,没敢往坏处想,只当他还持续在李英的事里,并且心境已趋向平定。这封信顾城是白写给我了。 
  弟还把他写在飞机上的给三木的诗给我,让我看;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让我略略不是滋味儿,真的,就不记得弟结婚十年来什么时候专门给我看过他的诗,也许因此我没能看专心,只是觉到了一种明亮单纯,三木在他心里那样好了,我感到了种从未有过的安慰和踏实,想着这下真的好了。 
  弟的诗是这样写的——

回 家

我看见你的手 
    在阳光下遮住眼睛 
    我看见你的头发 
    被小帽子遮住 
    我看见你手投下的影子 
    在笑 
    你的小车子放在一边 
    杉 
    你不认识我了 
    我离开你太久的时间

我离开你 
    是因为害怕看你 
    我的爱 
    像玻璃 
    是因为害怕 
    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 
    说:胖* 
    你要我带你回家

在你睡着的时候 
    我看见你的眼泪 
    你手里握着的白色的花

我打过你 
    你说这是调皮的爹爹 
    你说:胖喜欢我 
    你什么都知道

杉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 
    有外婆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杉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杉,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爱你,杉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会回来 
    看你 
    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杉,你在阳光里 
    我也在阳光里

1993.9.3写于飞机上

〔*胖:顾城的小名;很多年里谢烨也常这样称呼他;杉总爱这样叫他。〕

弟见我看完,想等我个反应似地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神情比我这个读者还感动,也就不知说什么好,弟自解似地说:“是吧,什么花的都没有。”

烨想起算算帐,该给我多少钱。我报了地税、电话费,又说:“还有你走前拿的做春卷儿的钱,李英说她的那部分她不要了,算还机票钱了。” 
  弟立即抬起眼睛看我;烨也愣愣地看了我下,道:“真的,我都忘记了。”一会儿才又说:“那该给你多少钱呢?”我同她算了算,于是她把钱给我。

我们一起开车去镇上。木耳那天真高兴,叫妈妈“谢烨”,对顾城却不叫,只是绕来绕去蹭一蹭,还直着黑黑的眼睛对他认真地说几句英语。弟呵呵笑着,胡噜下他的大脑袋。 
  弟说:“大黑眼珠儿哈。”又说真是“哪哪都好看”。我很惊奇弟往购物车里放鸡块儿、酸奶,这在一年多前,是他绝对反对的,他只赞成买那些最少经加工经包装的食品。他淡淡地回答我:“何必呢?让人看不起。”我恍惚了下,不明白他说的“人”指谁。弟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恨,就是都可以理解。”顿了顿又说: “就是比较喜欢三木。”弟不是跟谢烨转,而是跟我说话,并且显然是想专门说点儿话的,这让我一时好像很有些经受不起,我能觉到他期望我说点什么,我也很想问点说点什么,可是我还是什么也没能说;这种情形后来又屡屡重复,直到再没有机会再重复一次的时候。

到了付款出口,谢烨看看顾城的购物,没说什么就一并付了款。午饭是在中餐小店安娜那里买回吃的。吃得很热闹。下午忙着事情,听他们讲也听我们讲。烨很乐地说起法国使馆不给他们经塔希提岛过境签证的事,说她指着顾城对使馆官员说:“看清楚了,这不高更,也没带笔,不是去你们那儿住下不走画画儿的!”弟也笑了,说:“顾晓阳都气坏了,说:‘就该闹土改!’还问:‘法国人进中国了几次?’”烨说结果没给签证就没坐成那架飞机,而那架飞机在塔希提一着陆就冲进海里去了!我们都好是一惊。烨说电视报导了。我们却都不知道。 
  一忽儿弟说起血缘这种东西很怪,你知觉它也罢,不知觉它也罢,它永远让你属于它,当一切光芒都消失了之后,它仍然照耀你,你这才知道,呵,这是你的家,你的归宿,好也罢不好也罢,可它永远有耐心,永远不骗你;你不承认它,反抗它,结果你到处去问去找,拼命相信,拼命忠于的其它所有,都终究是枉然。 
  我都听呆了,不知他在说什么昏话;我看看烨,烨坐在那儿,淡淡地有些笑的样子,也不理他;我不太开心弟怎么这么瞎说,要我是烨听了就不会高兴。我说:“怎么跟血统论似的?”弟很憨地“哎”了声,也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说:“你可真是三、五年一个大变化。”没想到弟很当真地接道 :“一般三年一次。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就是爱孩子,孩子真好。” 
  我又看谢烨,烨的神情更加不以为然;我想烨不信顾城。弟还说他自己的:“真想再生十个孩子。”没人理他,于是我说:“啊,快别说了,你一想什么就过梭儿,吓着谁。”

我给他们看我的画像,弟几乎不相信我会画成那样,我挺高兴。一个间隙,弟坐在那里,脸微仰着对我说:“又发生了件事情,如果英儿的事儿是一,这事儿就是九十九。”弟微张的本为显示微笑的嘴忽然有些合不上,我再粗心也注意到了那层凄惨又一次罩到了他的脸上。我很惊讶这会是什么事,我偏头专门看了下旁边并无反应的烨,一点儿猜不出。 
  “心没了,成干末末啦。”弟自嘲似地笑了笑;“无爱无恨,就是挺喜欢三木。”弟看着木耳从眼前跑过,又道:“喜性儿。” 
  木耳正和弥乐(我十岁的儿子)在里间玩得开心。很久没能来这里了,他高兴得几乎一直乱蹦乱跳,连听弥讲故事的时候也是手舞足蹈。他开动起积铁拼做的“卡车”,对我说:“小哥哥made(做的)!小哥哥,Mi-Le!Mi-Le!”说着跳过去拉拉弥乐。他从来叫弥乐“小哥哥”,半年前上学头一天,便指使同班的孩子去六年级为他找“小哥哥”。弥乐于是每天都会被许多孩子叫多遍:“Are you Sam"s Xiao gege? Sam calls you!”“Are you Sam"s brother? Sam is calling you!”还要“Please!Please!”个没完(“你是三木的小哥哥吗?三木叫你!去吧!去吧!”)弥乐说,那些孩子好像都以能被三木指使为荣似的。不过后来木耳也随着学生们的叫法,学会叫“Mi-Le”了。 
  木耳看顾城进来,便把屋里的各样东西一一对顾城介绍,仿佛顾城是个对这里陌生的人。木耳同样把弥做的积铁车开给顾城看。我笑起来,弟也笑了。弟看弥正在画车,就问。弥说,三木让他画一百种车,他快想不出来了。木耳像是听懂了,抽出一张纸递给顾城:“You do! You do!(你画!你画!)”于是顾城真的开始画了,画得生动,还一边念叨,他念起小时候认车的事,那时父母买回一本画满车的书,谁都不以为两岁的顾城能认几个的时候,他走过去全给叫了下来,合上书他说:“我出了一身战(汗)!”那时他话还说不清呢;现在木耳已经五岁半了,在边上不断地拍手欢呼,满口英语我都听不懂。 
  烨进来。木耳对她指着顾城还在继续画的一辆辆车(有的都快画成狗和鸟了)说:“Good! See! Good! ……”木耳像在故意回避说Daddy, Mum;我知道他心里是明明白白的。不久前我专门去学校见他,跟他说妈妈要回来了;他说:“Did she ring you(她给你打电话了吗)?”我说是的;他说:“Did my dad ring you ?”还加了句:“My father。”(我爸爸给你打电话了吗?我父亲。)我说是的。他说:“I remember my father very very good drawing, better than you!(我记得我父亲画画儿非常好,比你好!)”此时此刻,父母真的就在面前了,木耳或许对突然降至的幸福不大敢相信吧?

三木看了看微笑的烨,脑袋一转拿起边上的《假话国历险记》,比划着说:“小哥哥read this for me, ... Calar,carlar... windows all broke down!...... 小哥哥read Chinese in English!......(小哥哥给我读这个...嘎啦啦,窗户都碎了...小哥哥把中文读成英文!...)” 
  烨道:“这家伙小哥哥崇拜狂。”她拿过书,翻翻说:“弥乐现在读书挺好的哈?”一会儿又若有所思似的说:“真的,让三木跟弥乐呆一阵儿不错。”弟说:“然后咱们一起回北京去,两年,胖子*什么中文都会说了。”

〔*胖子:木耳小名。顾城谢烨亦常这样称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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