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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秦老五

请你为我画一个梦露:

       一大早就听说隔壁的秦老五被打了,因为偷东西。打他的人,是隔壁的隔壁,王大妈的老公,郑大爷。

       秦老五翻越两层防盗栏,一层铁丝网,冒着铁丝尖端倒刺会戳入大腿及臀部的危险,忽略五层楼这一虽不至命但足以让他半身不遂的惨烈高度,从自家阳台起飞,降落在王大妈家的阳台上,扯下王大妈晾衣绳上的两条棉布裤衩,又沿原路飞回。

       实际飞行过程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美妙,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爬,连爬带拉扯。他十个指头抠住护栏,一百六十斤的身体扭曲成S形,两条腿摇来摇去在半空中寻找着支撑点,看上去像是只狗熊在痉挛。他忧郁地发现自己蹭掉了大拇指的一块皮,这无疑是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因为他曾做过无数次飞行的梦,每一次都充满了天地间的骄傲的自由,那梦境实在太过逼真,太过安心,以至于他早就相信自己是真的身轻如燕。

       秦老五把两条裤衩放在枕头底下,同他的家门钥匙一起,他枕着它们入眠,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打起呼噜来,他还在懊恼怎么会磕到了大拇指,怎么就这么的不轻盈了,怎么就这么的不敏捷了,这重大的失误让他难以释怀,在黑暗中翻来覆去,把床单被子踢得皱成一团。

       这事听上去是有那么点变态,于是郑大爷恶狠狠地拿烟斗敲击桌面,这个王八蛋秦老五,大色狼,要偷也去偷女娃娃的裤衩吧,欺负老人家是怎么回事,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种屈辱。王大妈听着,有点不高兴,注意力卡在“老人家”和“一把年纪”上,没回过神来,没有搭腔。郑大爷的女儿郑小媛也有点不高兴,是啊,要偷也是偷我的吧,郑小媛忿忿地想。她也没有搭腔。郑大爷觉得她们是默许认可了,更激昂地咒骂着,把烟斗撞得啪啪直响。

       郑大爷这么生气另有一个原因,那两条老人家的裤衩里,有一条是他的,而且穿得年头久了,磨出来好几个洞,布料干巴得快要断裂。他觉得秦老五更变态了,简直不是色狼可以形容,但他又一时想不到除了骂色狼还能骂什么。

       秦老五被郑大爷压在墙上的时候,没觉得可耻,也没觉得害怕,他死死盯着郑大爷手上那只烟斗,眼珠子追踪着烟斗划过的轨迹。他总觉得这烟斗有种熟悉的感觉,安全的感觉——只要这烟斗还在,他就不会有危险。这毫无缘由的古怪想法,让郑大爷一巴掌扇到他脸上了,他也没产生过要躲避的念头,甚至回味起郑大爷巴掌上那一颗老茧的温度,也仿佛似曾相识。

       郑大爷见王大妈和郑小媛各自埋头吃饭,有点泄气,也不敲桌子了,他嘬着烟,一口口往喉咙里咽菜,控制不住地还在心里回想秦老五挨打那副怂样,想得胃里一阵阵窝火,差点没呕出来。王八蛋,不还手,跟没事人一样,喊也不喊一声,都不知道他痛不痛,太不过瘾了,反倒像是老子在欺负他了,阴险,恶毒,倒打一耙,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

       郑大爷这么想着,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要请秦老五来家里吃饭!

       王大妈照着郑大爷的吩咐,拍了两根黄瓜,拌了一块嫩豆腐,剥出两头蒜,这些就够了,不可以在敌人身上花太多钱,郑大爷是这么嘱咐的,可王大妈临时加了道菜——西湖糖醋鱼。以她并不能称作娴熟的厨艺,处理好一条鱼需要三十分钟,今天这时间延长了一倍多,她又故意放慢了速度,只希望自己呆在厨房里不要出来,一辈子都不要出来。在她看来,同一张桌上吃饭的人只可以有三种:家人,客人,同事。明显秦老五不属于里面任何一种。

       因此当秦老五突然出现在厨房里,把脑袋瓜往王大妈心口前一凑,王大妈登时就把鱼甩了出去,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惊惶和尴尬一起甩出去一样。但是随鱼飞出的不是惊恐,也不是尴尬,是秦老五。他面含微笑纵身跃起,如同正做着一个甘美多汁的梦境,梦汁止不住从他激越的脖颈纹路上,从他手臂和肚皮的赘肉间凸现,渗溢,令他颤抖,专注,旁若无人。他在飞翔,就要追上他的全世界,什么都不能阻拦他。郑大爷家的茶几更不能。他和鱼同时浮游过茶几正上方,在空气里他们短暂相遇,努力翻转身体,颇有缘分地四目相接,一场凌空盛宴,然后摔落在郑大爷脚边。秦老五一条腿没跟上节奏,脚丫反扣在茶几角上,膝盖着地,但这些都不妨碍他陶醉在刚才脱离重力的那几秒钟内,心潮汹涌难以平复。

       绝对的敏捷,绝对的轻盈,绝对的身,轻,如,燕。这才是秦老五的真身,不是外人看到的假象。

       郑小媛呆呆看着他,她从没见过谁摔跤能摔到如此安宁又亢奋的程度,如此生动积极,急不可待扑向地面,气息流动旋转成风暴,好像地板已经不是一块地板,是一张举世柔软的床垫。这诡异的态度犹如一针毒药扎入郑小媛心里,她脑海中翻滚着秦老五把她抱起来摔到床上去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而郑大爷的脑子此刻却和浆糊搅拌在一起,郑大爷想的原本是给秦老五好好上一课,讲讲一个正常人活在这世界上要遵循哪些基本准则,为了能滔滔不绝,绵绵不休,为了连吃片黄瓜的机会都不留给秦老五,郑大爷已经酝酿了一整个下午,酝酿得肚子都有点发酸了,被秦老五这么一惊吓,喉咙里窜进点小凉风,脑子里的浆糊直接闹进了肠肾肚胃,他忍无可忍冲进厕所,觉得自己这下真的没有胜算了。

       秦老五站起来,一抹膝盖伤口,把沾着血的食指放进嘴里狠狠抿了起来,郑小媛看得津津有味,意蕴悠长,秦老五是这么的肥而不腻,Q而不油,她很想捏一把,揉一手,咬一口。

       这一夜郑小媛做了梦,被子在头顶如一屏银幕,哗哗投射小电影。秦老五的戏份不太多,大概只有一个镜头,却揪住梦境身上最粗壮得力的那条枝干,直甩向郑小媛,好像这个梦不是她自己做出来的,是强行被击入她脑袋里的。郑小媛后来唯一记得的场景,就是秦老五站在地铁轨道旁边,把床单在身体上缠成了S形。郑小媛也在与梦境的一夜寒暄里把被子揪成了S形,那时窗外暴雨正垂直下坠,像列车冲往站台那样冲向大地,脆生,沉重,不能等待。

       第二天天一亮,郑小媛就来到了秦老五家里,兜里揣着红药水,紫药水,消毒碘酒,柠檬薄荷味的湿纸巾。她轻车熟路地给秦老五包扎,没有多余的话,因为郑小媛觉得他们已然交流过一整夜了,彼此完全了解,信任,坦荡。秦老五被郑小媛压住膝盖的时候,没觉得惊慌,也没觉得意外,他好像知道郑小媛要来,也好像知道郑小媛是来干什么的,他顺从地让郑小媛伏在膝盖前面,顺从得如同把全世界都上缴给她。碘酒的味道混合在汗液里挥发,快速绷紧了两个人鼻尖之间的空气,压缩距离,秦老五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一条蓄势要发情的响尾蛇。

       郑小媛只问了秦老五一个问题:怎么想起来偷裤衩的。完整的问题应该是:你怎么想起来要偷老人家的裤衩的。潜台词是:是不是偷错了,原本打算偷我的对不对。内心戏为:你是不是喜欢我啊。而真正想说的那句话是:我觉得我喜欢你。秦老五就答了郑小媛三个字:忍不住。郑小媛自动把这三个字重新排列了一下,变成:秦老五爱我爱得欲罢不能心慌意乱所以才忙中出错了。

       于是郑小媛和秦老五疑似展开了热恋,俩人来到商场里选裤子。毕竟秦老五在飞行降落后以膝盖着地,姿态一度极限拉伸纤长,以至于裤子都崩开了裆,一开到底,连缝缝补补的机会都没有留下。郑小媛当时就看到了秦老五的花式内裤,深深感觉自己亏欠了秦老五一次,得让老五也看看我的,她这么想。秦老五在试衣间试裤子的时候,郑小媛频频撩起帘子往里钻,想内裤债内裤偿,她随便拖了条女装,以试衣间不够为由,要和秦老五共用那刚刚够一平米的小空间。

       那是条棉布流苏连衣裙,秦老五好像对这种布料和款式十分着迷,眼神比针尖还要犀利,穿透裙子,直扎郑小媛全身穴位。她换裙子的时候故意放慢了速度,只希望自己呆在这试衣间里不要出去,一辈子都不要出去。秦老五看着流苏在她大腿上扫来扫去,就好像看着盛夏正午的刺眼日光在雪白大地上透射下一道道阴影,他忽然对郑小媛说,你真的很久很久没穿过这条裙子了。说得就跟他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了一样。郑小媛惊讶与窃喜间才看清楚手上的碎花裙,自己确实也有过一模一样的。拥有它的时候也是盛夏,很多年前的生日当天,那时候家里有只老猫很老了,大概已经老到了意识到活着就是备受折磨的地步,竟然用裙子的流苏边裹紧脖子,把自己勒向了另一个世界,随后郑大爷把裙子和老猫一起埋进了湿泥土,以此遗忘这不祥的经历。

       郑小媛拨拉一下流苏,秦老五眼神立刻随之荡漾过来,她很满足,她以此确定他就是她的命中注定。

       秦老五说,买下来。郑小媛摇摇头,她看过了价签,价钱是从前的二十倍。秦老五又说,我给你买。

       郑小媛的流苏在郑大爷眼前直晃悠,郑大爷直犯晕,真是见到鬼了,他想。郑小媛唇间滑出秦老五三个字,每个字又都在郑大爷眼前幻化出一张秦老五的脸,他被敌人围困了,命悬一线,血压和体温在同步上升。他输掉了一场战争,而郑小媛正是那个里应外合通敌的奸细。他肝胆欲裂,糟心,闹肺,却没有死掉,还不能投降。

       要是照以往,郑大爷肯定有几十种办法来劝郑小媛回头,就算不能马上回头,也可以循循善诱,就算不能延长战线,也可以动用极权,把“父母命媒妁言”的老梗重新搬出来做镇石。但这一次,郑大爷没有抛出任何上中下策左右策,他莫名其妙地害怕了,害怕失败,害怕失落,害怕失去,也害怕得到,害怕即将要冲过来的一些什么,这害怕的感觉支使他去冒一个险,告诉他千万不能运用偏见或道听途说的经验来处理眼下这桩事情,他做了个自己从不会做,从不屑做,连在心里想象一秒都不愿意的决定——和郑小媛约会。这简直是自取其辱,郑大爷非常清楚,但对一个十分害怕又毫无办法的人来说,自取其辱才是最明智和救命的选择。

       “康康花店”的刘姐似乎洞悉了这一点,不动声色往花束里加进去几朵戴安娜玫瑰,每朵要价三十八块八。郑大爷手捧这群沉甸娇艳的小妖精,竟鼻子有点泛酸,他想哭,但只是打了个闷闷的喷嚏。再扎束一模一样的,他说。多少钱都没关系,钱一到要用的时候就没用了,他想。

       左手一束花,右手一束花,郑大爷平静地移动到家,平静得犹如一部断掉电的机器人。一群妖精送给王大妈,一群妖精送给郑小媛,他抬起手掌闻了闻,除了花香还有一点汗味,他拿起抹布搓几下手,给王大妈沏上一壶茶。王大妈呲溜呲溜地喝,边喝边瞧玫瑰花,她搞不懂玫瑰还有肉粉色,一定是假玫瑰,要么泡过84,要么漂白粉。郑小媛看着戴安娜,脑子被一团团白雾笼罩,仿佛郑大爷身上的机器人病毒已经通过鲜花传染给她,她也像断掉电似的,没了情绪,没了感应的空间和思维的余地。父女约会,她觉得这有点变态,不管答不答应都有点变态,真不知道骂别人是变态的郑大爷何以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变态!可是玫瑰花她又喜欢,郑大爷那张因紧张而扭曲的老脸杵在玫瑰花上,又还是有点感动的味道。郑小媛告诉郑大爷,她不想拒绝,可是不得不拒绝,因为她要跟秦老五约会,既然是约会,一次只能约一个人。

       郑大爷出局了,带着深刻却未显现出来的悔恨,悔的是一开始就不该让秦老五来家,引狼入室,恨的是自己没年轻个十岁,竞争力太弱。当然就算他年轻十岁大概也无法扭转形势,只不过当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时候,年龄至少是个可以安安全全去归咎的东西。

       无独有偶地,秦老五也给郑小媛买了花,只一朵,看上去也许是在哪个超市门前被小孩子缠住非要卖一朵,他就顺便买了一朵,那么便宜的卖相,粗陋的包装,走心失败的感觉,可偏偏让秦老五举在手里,举出了热泪盈眶的意境。他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郑小媛已经把“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这个标签摁到了她自己脑门上。

       他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的样子,像两个刚刚被惩罚过的小学生,想尽量靠近汲取安慰,躯干上又长满了犹豫和恐慌,两个人都有点僵直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幻化成一颗橡皮球,挤压,挤压,还是越不过球心。秦老五问了郑小媛一个问题,你知道青蛙王子吗。郑小媛以为,秦老五在隐晦地表明自己是王子,他是王子,她就是公主,他们相遇就是为了结婚。郑小媛说,那我们得结婚。秦老五也没有示弱,谁现在能亲我一下,我就跟谁结。

       所有要插电和不插电的妆发工具交织堆叠成一个圆圈,郑小媛被困在圆圈中央,妆容覆盖到一半,头型也塑到一半,这时圈外有人告诉她,秦老五消失了。

       婚礼现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在咒骂着秦老五,氛围之热烈,情绪之挺拔,声调之活跃,好像活活把一桩坏事又重新变回了好事,好像他们不是在骂人,是在喝彩,或是在分享自己的情史和发家史。所有人脸上都泛起红光,只有郑小媛在默默流泪,她隐隐感到心里有一小块东西在暗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邻居们已经不再骂秦老五了,秦老五是谁他们都想不起来了,但他们还是在这栋居民楼的各个角落里见面,问候,互相串联缝补别人家的故事。有一天忽然有人说看见了秦老五,在一个即将降下雷暴的傍晚,他从墙角一跃跳上房檐,变成一只全身乌灰色,连眼珠也乌灰的大猫,像一小片乌云。没有人相信这件事,王大妈和郑大爷也不信。唯独郑小媛相信了,她想起秦老五问她,你知道青蛙王子吗,她知道,秦老五大概是变回他原来的形状了,他想走,只需要一个吻,而不必须是她的吻。

       郑大爷敲了敲烟斗,老猫?对,老猫,最乐意跟我一起抽烟的老猫,怎么忽然想起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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