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力的收藏

顾乡 我面对顾城的最后十四天 (九)

10月8日 星期五

早上我和弥匆匆早餐时,弟走了出来。我问:“好了吗?” 
  弟应道:“哎,好了。”他笑笑,看去神色松弛。 
  我挺高兴。送弥去了车站回来,想着不一定去苦写那个怎么都没头绪的东西,该同弟呆会儿。可真见了弟还是不知怎样说话合适。我在长桌边坐着,弟在一边溜达,这个时候挺好。 
  弟说:“你看,我就想,我现在也没在疯人院里,也没残废,有胳膊有腿,有各种能力,上天对我还是挺宽厚的。” 
  我说:“哎,是。你就想你瞎了,然后呢,又看见了。” 
  弟笑了一下;我很感激他赞同我。 
  后来弟在我对面坐下。 
  弟说:“我的房子,你看是不是得给卖了?” 
  弟问得很郑重;我一愣,跟着也很郑重地回答:“要卖,这样,我试着买。我可以给你存着,过五年十年,也许你觉得可以了,这个房子还在。” 
  我知道这曾经是他的心他的梦的房子已变成了他连骨连肉的心病,面对严酷的离婚,除了孩子,房子是最要安排的了。他是住不得这个房子了,就像五天前他让烨再住进去时说的自己住一夜非死了不可那样;而离婚房子给谢烨不就是给大×吗?所以他会想到卖这个房子;可是大×什么时候来呢,照弟说的就要来了,那还来得及卖掉吗?大×来了,我心里发紧,他是不是要经受谢烨同大×一起进入这个房子这样的更吓人的打击呀?我赶快买他的房子吧,不属他的了感觉是不是会好些?同时我还可以给他留着,以后发生了什么好的变化呢,房子还在。 
  弟说:“你要就送给你了;问问谢烨吧,看看她的意思,她要就给她。”弟说得平静,好像深思熟虑过似的;我惊讶他进步如此巨大,真好像到了他的“自然哲学”境界;昨天晚上我还怪他和担心他呢;我心里有些兴奋,想着他过来了。 
  “她要是不要,你就把她的那部分钱给她就行了。不过你也没钱。”弟说。 
  “还是可以的吧;”我说:“总有办法,我也贷款呗。你四万块钱卖我吧;我反正是给你存房子。” 
  “三万吧。”弟说。“我们邻居的房子才三万二,比我们的好。” 
  “那是太特殊太特殊了。不过也一样,我当然高兴你少要点儿钱。” 
  “问问谢烨吧。”弟说:“她要也同意,你就把她的那部分钱给她。” 
  然后我们算账,我接着还银行贷款,除此以外一半的钱给谢烨。“六千五百就够了。”我挺惊奇。 
  “不知道这房子写谢烨的名字没有。”弟说:“我记得闵福尔那会儿是以我的工作做的担保,跟银行借的钱,说是我买房子,把我在欧洲挣的钱拿出八千当底金的,还向银行交了我的人寿保险,银行怕我万一出了事儿,谢烨无力还账。不过也可能是我们俩的名字;因为我们弄什么事儿都是两个人的名字。”说到这儿,弟惨然一笑。 
  我没说话,他没法儿不笑,什么时候他会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要这样仔细地来考虑离婚这种怪事呢?那会儿他说从今以后他和谢烨是一体,发表名字得也有谢烨,活动只邀请他一个人就不去;他把他往外投寄的诗一首他的名字在前一首烨的名字在前地列好,真有一些就如此地发表了;可惜诗太个性,他才只好复又使用单独的名字;结婚以前他就把他的一些诗标为烨的寄发,后来又接着这么做,具体用意就是想让谢烨知名,可以一并被邀请;他自信不是作假,因为他相信他没有抬高烨。他那时老是忿然居然是诗不重要而名字重要,用烨的名字发表不了的诗恢复他的名字就发表了。现在他叹息的竟是他和烨的名字总在一起了。“我大概有四千块钱。谢烨说分账我有四千马克,帮你还她的房钱吧。”弟说。“四千马克是多少新币呀?四千四五百?” 
  我都乐了,说:“得了,留着吧,回家还得用呢。” 
  停一停,弟说:“我这个人,真是,她们说挣个房子,我就真的信了,”弟抬眼看看我——微微笑的脸,惨惨的亮。“还就真的真的去了。在那儿我真是埋头干活儿,那真他妈的是埋头苦干,你知道我挣了多少钱吗?”弟惨惨地稳稳地看着我,好像有个实实在在的数儿在那儿等着我猜;可我就知道他是不知道的。果然他说: “我也不知有多少,头半年的时候光把几个大数加了加就两万啦……”弟惨痛地点点头。“谢烨说我一共挣了三万。”

弟顿住,一会儿又低下眼去,无奈地摇摇头:“我这人有时真是有点儿傻实在,就真的真的去了,去给她们挣房子去了。” 
  我没说话,想起李英几次说过的一句话:“顾城说他没别的优点,就是比较老实,他还真就是比较老实。” 
  “还有我想,我得赶快把我的那些东西从我房子里搬出来呀?”弟一下回到眼前来。弟这时脱口说出“我的房子”,而这几天他都是用Rocky Bay代替的。 
  “用得着吗?”我觉得多事;他要真都搬走他的东西,那不就把烨更推出去了?谢烨也没说大×就要来了呵。我有种眼下时光很好可别弄坏了的感觉,也许大×的事没那么严重,他和谢烨最终全都不过是虚惊一场呢? 
  “那有我好些东西呢!”弟这样说时就像小时候他说“那是我的!”似的,当真极了。“我的稿子都在那儿,大×要来了,我总不能让我的东西还在吧?” 
  “大×真要来吗?谢烨说她不知道呵?”我从来就有这种惰性,能把事想轻就懒得想严重,这时烨昨天的答话对我起了作用。我还想,弟也真够不简单了,好像房子就准备让大×进了,那他的东西总比房子好办,可是他的东西和房子又怎么分呢?到处都是他的东西,墙上还有他的壁画……还是到非搬不可时再说吧。 
  “她知道!也许不知道吧;”弟站起来乱走了几步:“反正是要来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没法信或不信;今天我已经不能确知他是怎样知道的或是感觉到的大×要来了;烨没有同我说这个话,弟也没有明确说过是烨说的。 
  “就是来了,谢烨也不会让大×去那儿的。”我当然是为了安慰他。 
  “呵呵,”弟颤颤地发出这个声音,脚步停下,侧身对着我,脸似微微抖了一下,又松下来;“那谁知道……反正我是再不能去的了,他们都是能去的……” 
  尽管这点我也知道,可是他的凄惨还是让我震动;他要搬东西,是他担心卖房子怕是来不及赶在大×到来之前了吧,可是东西搬又怎么搬呢?楼梯、门窗、顶棚、墙壁,到处都是他精心拼的、钉的、漆的,那个厕所,那个小书房、山顶小屋、种的桃树鄂梨树、砌的墙壁石阶、垒的梯田平台……他的心血,日日月月,无处不是,无处不在;看来他也没有那么豁达,理智上认大×可以去,心中的苦却消除不掉,只好是将东西搬出一些是一些吧。 
  “那就搬吧。”我迎合他;想反正是搬出他的稿子和书来吧;只是还是担心是否会令烨不快。 
  “三木几点放学?”弟看着钟问我。 
  “两点半哪。” 
  “今天不早点儿?” 
  “怎么今天就早点儿?” 
  “今天,不是星期五吗?” 
  “你还挺清楚。”我笑了笑:“星期五也两点半。” 
  “去看三木,就把我东西搬出来吧,主要是我的稿子。” 
  “嗯。”我一应,向里间看看:“就把那些书格腾给你吧。”想他想个事儿是个事儿,想到搬还立刻就要搬了。 
  “你跟着去吗?” 
  “你叫我我就去。”挺高兴弟会想到我。 
  弟又坐下来,沉沉地说:“那个房子,真是每一寸都能杀我,摸一摸就疼。” 
  我跟他一样地一时说不出话,曾经充满了那个房子的欢声笑语这时一阵一阵地涌向耳边,那是烨和英儿骄傲的声音,也融合着弟欣悦的声音,曾几何时呵。 
  弟站起来:“我给谢烨打个电话吧。” 
  我还坐着发愣,听弟在墙那边说:“谢烨。”这些天里已很少听他叫“雷”了,如同谢烨已极少叫他“可罕”完全不再叫他“胖儿”一样。 
  “你能把我的衣服、稿子整理一下吗? 
  “下午去搬哪! 
  “这两天搬过来吧。 
  “老顾乡跟我说什么?老顾乡说,就想着原来眼睛瞎了,哎,又看见了—— 
  “以后就打电话吧,打电话挺好,看不见人,讲话就好讲多了…… 
  “嗯……呵……” 
  跟着显然是很长时间烨在讲话。我发觉我一直坐着,便进里边屋琢磨我的挣钱稿子去了。 
  他们的电话打得时间很长。我想他们这辈子还没有过在电话里互相说话这么长时间的呢。等我觉到顾城离开电话又回到中间屋时,已是十一点多了,我惊奇他们的电话打了超过一个半小时。我心里很松,全没了前一晚的不安,烨同他如此沉浸地平和地讲了这么久的话,让我很感到宽慰。

我走到中间屋去见他。弟取些面包吃着。我说今天他就能见到他的车,明天他就可以用这辆车学驾驶了;我说我来试着教他。弟问我那本讲交通规则的书,星期一时他曾看过些,又还了我;他说他得越快越好地考学车执照去。我拿给他书,说要不要帮他简单地译译;弟说暂且不用,他先研究图片部分,图片已把规则说得很清楚了。他拿着书出去。 
  我回到我的桌案前,透过面前的大玻璃窗,我看见弟在草地上端着书,踱着。 
  我在我的纸页上乱划,划了又只好废掉,我完全干不下去这件事。 
  一会儿我也走上草地,草地上有白白的小花。 
  “小花呵,”弟淡淡地。我从来知道这样的小花对弟的感动。 
  天是那么的蓝,云团白得发亮,一侧是山林,另侧是绿丛,看出去便是大片的海了——有海岛,有海岸,有清晰的海平线,有安静的、细小的桅杆……“一切多么好,”我既叫不出顾城,也叫不出弟弟;“你站在这儿,一会儿你就散掉了,你是一片云了,一片海了,一片草了。”我想诌点儿什么让他涣散些,但一开口就觉得可笑,赶紧住了口。 
  弟笑了,真喜欢看他那样的笑,灿灿的,一尘不染:“讲玄学,我是大师。”弟清澈的微笑中似乎升起些微的振奋,像谨慎地报告我一个好消息似的。我应该意识到他是在对我好呵,告诉我不必太忧虑,他还挺有能力的呢;就像二十年前,我成了“黑户口”,他说:没事儿,跟我一起画画儿,以后准行,不行也没什么了不起,“有我呢!”——那个时候我真是感激他;可是这时我忽略了他的好意,或者是失了姐姐美好时光的我自卑之下没敢辨认这个好意,没敢想他还是我的弟弟呢,我的弟弟回来了呀;小时候他会向我献上一个他迭得最得意的纸鸽子,那个神情就是现在的神情;有烨的时候我没有了弟弟,而当弟弟显示出来时我不能轻易去认也是因为我怕点出一道惨痛——弟弟没有谢烨了。 
  我这时只是简单地对他表示了高兴:“你是大师就全有了。”我也是笑着说的。之后我动作很快地拿了打算拿的东西就又回到了屋里我的桌案前去了。我真该在草地上跟他把话说下去呵,那是一个明朗的时刻,说下去,会说破一道道心上的障碍,最终完全走进明朗吧。也是因为那个时候的祥和安宁,因为感受到的弟的清朗自信,使我也不会生出应当讲话的紧迫感吧;那个时候不光是我,在弟弟的知觉里,也一样地天长地久,有今天明天和以后的一天天要安排的吧;只有现在才能看到那是一个多么应该讲话的时刻呵。 
  弟还在草地上走,看着书,看着花儿。 
  烨来了,紫色的毛衣,雪白的翻领。 
  顾城转向她。他们在草地上说话,然后走向房间。我想该弄些吃的了,就到了中间屋,正好迎他们进门。 
  烨说弟的四千马克带来了,所有的帐也带来了,还有几件换洗衣服。弟说:“带衣服干嘛呢?下午就全都搬来了。”烨说:“先给你带几件儿来怎么啦?” 
  弟说今天已是星期五,可真得去见律师了,再不见就又得到星期一,一个星期就又都过去了。烨顿时不耐烦道:“老说老说,去见也得先约呀!” 
  “那就约吧。”弟声总是轻轻的。 
  “哪那么容易,人家又不是老在!” 
  “你生什么气呀?”弟看着她:“我就是说得赶快办。”弟声还是弱弱的。 
  我赶紧说:“得得,你又不懂。” 
  烨笑了,对我说:“就是哈,还老挺懂的样子。” 
  弟沉重地“嗯”了声,无奈地坐到一边去了。 
  烨挺高兴地递给我两页纸,说是她上午写的小散文:“顾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这个,写完我就来了。” 
  于是我看,弟隔着长桌抽走后一页;我看看他又看看烨说:“人家说给你看了吗?” 
  烨笑笑地瞅着顾城:“给他看。他在电话里就要看了。还得给他‘修修’呢。他不修自己的,老跑来修我的。” 
  弟笑道:“你写得好喂。”弟认真起来,对着我说:“是,谢烨现在的文字看过去,有时候就跟不是写的似的。”弟一只手示意着平缓地在身前划过,很沉醉的样子;跟着又一乐:“谢烨特逗,有时候你看她写的,呵,那真是炉火纯青了,有时候又突然跟中学生作文似的。”

弟看过他手里的那几行,放下对烨说:“像篇寓言。”又看我还没看完我手里的那页,就进里屋了。 
  烨的两篇小散文让我非常感动,不光文字美丽自如,传达的感情也美丽自如,那是一种温和、宽厚又很委屈的,赞叹、依恋又无可奈何的感情,是对顾城的。我被深深地打动,心下充满了喜悦、赞佩和同情。 
  第一篇是以她早醒后的感觉为背景的。烨说上午电话中对顾城讲的就是这篇文字中传达出的这样一种感情。 
  第二篇讲的是他们去看木耳的故事,也是用第三人称写的。我惊奇那么激烈的冲撞到了文字里会变得如此静雅恬淡,好像一切向来这样平和,也将一直这样平和似的。 
  我看完放下说:“写得真好,”也就不知再说什么了。 
  烨说:“我现在特别能进入气氛,你知道那个意思吧?写《你叫小木耳》就是这样,先感受一种气氛,然后进去。” 
  这时我又看了眼弟看过的那页纸,只几行,写苍蝇的,挺有趣。 
  弟走了出来,看着桌上的纸页说:“是不是写得好?” 
  我说:“是,天然极了。” 
  弟说:“谢烨有心性儿。”跟着看烨,话也一转:“谢烨的心性变化多端。” 
  烨瞥着他:“你干嘛?” 
  弟乐着:“我表扬你呢!” 
  烨不理他了。 
  弟忽然丧气下来:“得了,我也不会说话,以后也不见你了,你要乐意呢,咱们就打个电话!” 
  我说:“这个主意好,能见就见,不能见就打打电话。” 
  烨没说话。 
  弟说:“那今天不去见律师了?”烨还不说话。弟愣了愣说:“那你给我钥匙,我去练练开车吧。”弟是说在停车场上练习前开后倒。 
  烨把钥匙给他。弟接过钥匙说:“我在那儿等你,咱们一会儿去搬东西,看三木。” 
  烨没说什么。他们对看了一下。顾城出门去了。 
  烨心情依旧很好的样子,拨开她的纸页说:“我现在真知道怎么写了。这样,下面我就可以写李英了。” 
  “李英挺怪的,”烨像平常对我说好玩儿的事儿那样微微笑着,并且自如地做着手势;“就想让顾城爱她,就想让顾城爱她,都露骨了;顾城完全没想到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烨的笑容是宽容的,又微微带着轻蔑;“你知道的,第一次他们是在山顶小屋。”烨那么一笑;“英儿那次是特意去的……”烨又颇神秘地轻声补了句。“后来回来顾城就不对了,他整个失眠神经了,跟我说!我能说什么?你想让她来,她又那么要来,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烨说着已经站了起来,笑得无可奈何又显得居高临下。 
  “得,你知道李英,这会儿,她说了,她要走,进城去;你知道那个意思吧?她这时候说!”烨笑笑,我也傻傻地点点头。 “顾城晕了,晚上跟我这儿唠叨,”烨淡淡地笑笑;“你说还不够我烦的呢!我说去去,问她去!顾城让我跟他一块儿去……”烨笑着伸出一个指头点点外头,好象顾城就在门边上似的;“我说我得睡觉!他就过去了,问得一夜没回来,笑死人了。” 
  这段事儿得是第三次听烨说了。上次已是好久以前,那次李英忽然不知为什么赌气不说话了,烨挺恼火,送我出来时就对我讲了遍包括这事儿在内的一些事儿。第一次听烨说是在我初到新西兰的当天。那天烨带木耳进城去接我,说了许多话,也说到这件事,还细讲了下顾城怎么在帘子外头叫李英,然后走进去,烨就听他可怜巴巴地说:“李英,你还说走吗?”那天烨对我说时,情绪是凄然哀怨的,但她没有指责李英,只是说:“李英知道怎么让顾城喜欢她。”还说:“李英说话挺好玩儿的,你见了就知道了。”我当时真是太震惊了,记得我说:“顾城怎么可以这样!”烨倒淡淡地:“他也没怎样啊?”我说:“他怎么能容忍自己不专注你呢?”烨说:“他没有不专注我,他还是专注我的。”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不明白,我是那么地同情爱怜谢烨,而烨却不以为然;跟着我看见了他们三人的生活,看他们相处得坦然愉快,我也就只能陷在赞叹里了;其间时而发生的不悦都是谢烨告诉我的,我着过急,但总是立即就会见到他们又和谐快乐如初,也就松了心。他们都智慧明白,分明用不着我操心的。而只要谢烨和李英在一起时,她们真是好得像看不上世上任何别人的最骄傲最快乐的亲姐妹一样;倒是顾城看去颇为孤立和孤单,但他显然乐于那样。他们的那些日子让我一直以为真如同一个美丽洁净奇迹般的神话一样的,就那样地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过去了,谁想得到他们之间后来会这样……

“都是小说耶!”烨的情绪甚至显得振奋:“早上,就那天早上,你瞧吧,英儿在这边儿哭,顾城跑上山去要自杀,三木拿着一把花儿去拉李英胳膊……那花儿是顾城早上采了给李英的,哎,是顾城采的,三木给捡起来了……你说,这叫什么生活呀!”烨摊开手,甚是无奈地笑了笑。我看着烨,想着她写出的李英该是什么样子,心里很有些茫然。 
  “李英,你是真不知道;”烨的神情诚恳,温和,超然物外:“凭良心说,顾城真是让她给涮了。要说这个就多了,都是小说耶……”烨显得心情有些激动:“李英,你就想不出来,她能抱着我哭!”烨突出了“抱”和“我”字;“说她必须走了,一定得走;我还不知道她干嘛要走吗?我去找顾城,顾城说:让她走吧,她和咱们不是一路人。要不然李英真的走咧!”烨看着我,我却不禁想,真那时让她走了没准儿会挺好;李英在的时候,烨对我讲这事时,我就暗暗遗憾过:怎么没就让她走了呢?如此长久下去总有些不可思议。当然那时我担心是因为我俗气。 
  “后来还是我跟她谈了一次话;就是那回,顾城进来听了后半截儿。”烨提示我。“他说我那回说得棒极了。本来嘛,出国都是奔钱奔身份来的,我说我还就看不起这样的。好,她跟顾城说得那么投契,顾城的梦想是她唯一活着的理由——她要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呀!可一来你就要进城了!你不是让顾城死吗?……好,我怎么才让她来的呀,那一个一个鸡蛋都是从三木嘴里省下来的;要不顾城怎么恨她呢!”烨说着一乐:“顾城说,走可以,回北京去!英儿当下噎那儿了……”记得弟在复我的信中说:她早就该回北京,回到她爹妈身边儿去了。李英有的事是难理解,她真心要走,那会儿抬腿就回去了,机票都是现成的,犯得着后来千难万难又延签证又延机票又办拘留吗? 
  “可英儿人家是英儿呵,英儿多机灵呀,我要写英儿……”烨振作地又略带不屑地一笑:“英儿去找我就这样问:”烨身子侧了侧,学李英当时的样子:“‘顾城去我的房间你知道不知道?’我太懂她的意思了,她的意思就是把这事儿推给我——我说知道,好,这是我的事儿;我说不知道,行,反正我告诉你了,该看你怎么办了。你知道那个意思吧?”我愣愣地点点头。烨道:“我就对她说:‘你应该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她当下没话。”烨骄傲地一摆手,跟着说:“顾城写书不行,跟自虐狂似的……” 
  烨说着一看表,又一看大钟:“噢,我得去安娜那儿一下。”又抬脸对我说了句:“都是小说耶!” 
  安娜的店就在路口,他们开车去 Rocky Bay他们的房子和看木耳自然要路过那里。他们也总在路过时进去看看。弟有些怜恤安娜,几次跟我说过,有空儿多去同她说说话,她就想有人多说些话。我想到了弟问的我是否也同他们去,但随即止住了念头,觉得此时说去也挺突兀的,我想还是应当努力抓紧时间去尝试弟交待的可挣钱的工作才对。 
  临出门时烨忽然说收到了“老头儿”一封信,说他年底没准儿会回来。烨最后说她觉得老头儿“有点儿恶心”。 
  烨出门去了,脚步很快便划过了窗口——紫红的毛衣,雪白的翻领,乌黑的盘发,一晃就不见了。 
  那时是一点多点儿吧。 
  我静下来,回到我的桌案前,面对窗外的草地,想着往纸上写什么;很困难地逼着自己写字。 
  知觉中弟到了隔壁屋。我毫无反应,一点儿也没去想他怎么没同谢烨走。而印象里一直是他已和谢烨去 Rocky Bay搬东西看孩子了。我苦苦地伏案涂划,什么也没理会,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离开的屋子。经常我要直起身面对草地,可我既没看见他来,也没看见他走。 
  后来“嘭”一声,弥开门进来叫“妈妈”,我也没看见他是怎么穿过草地放学回来的。儿子也不管我在干什么,穿过中间屋径直到我跟前来,问我给他买苏打饼干了没有,胡乱纠缠了几句,便去看电视。他通常总是两点五十到家,那天校长训了几句话,稍稍晚了点儿。电视他总要在三点五分开始看的。

我不断勉励自己往纸上写字,写上去了又只好划掉,我一直没能试验出一种写法,可以避掉那些不宜让弟知道的故事,同时又不愧对真实。那几天里真是见了鬼,居然就把心思使劲儿往这里头用,如果不是被挣这笔钱的鬼念头拖着,我就不至于老是离开他们。我痛苦不堪地思索,不知为什么就走进了中间屋,愣在那里。 
  房门开了,弟顿了一下。我不知那个时刻我脑子里发生了什么故障,我居然没有去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时刻,他应该是去搬东西、看孩子,像每天一样傍晚再同谢烨一起回来的。弟转身走向洗手池,这从来是他自外边进屋做的第一件事,回家洗手,在火道村、 Rocky Bay时都保持没变。手伸向水管时清楚地记得他猛地一停,我不可能在意这个“一停”,后来想一定是那棵树当时蓦地走进他的视野了。如果当时我也同样地像他那样一看,也许就会吃惊地看见!也许就因为这个,他才决计告诉我去死不要拦他。 
  以后的时间里我想过,他已摆好了一切在临辞世的时刻忽然回到屋里来当是想到了我可以帮助下谢烨的吧,这已不是他有力量做的事情却当是我可以做的事情,可是我的样子一定让他遭受打击,尽管他的脑子超负荷得太多,可片刻中他还是没有移推给我,碰这么个没用的姐姐,他唯有疯狂地令自己镇定。 
  弟洗手,不记得那双手有任何异样,我看见门边电炉台上有个我熟悉的螺丝改锥,便不禁过去拿起看,没有异样,我随口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出了点儿毛病。”弟说,跟着他走向门,也是同时走向我:“我现在去死,你别拦我。” 
  我双手捉住他的双臂:“怎么回事?镇定点儿,镇定点儿。” 
  可瞬时我感到他的目光必是比我给他的还镇定,弟呵,我现在才看见了你,你那时已紧张得疯了,又镇定得疯了,你已经疯了,你一直说不出话来,你一直在紧张地挣扎,面对那一刻一刻逼近的时刻,你紧张,却又必须镇定,因为你无助,因为你奈何不得这样一个令你失望的姐姐。面对这样一个姐姐,强行镇定的你混乱中再次直冲着以死自惩而去,我打乱了你救助一下谢烨的平生最后一个安排。可怜的弟弟,你在需要我安慰的时候,却还得赶紧反过来安慰我,你连一丝的惊慌都没办法流露,直到最后的时刻。 
  突然弟难看的脸色一片死灰,眼光也散了:“我把谢烨给打啦——” 
  哗,不知为什么我手就松了,只是脚底死扣住地面才没有瘫倒,心都瘫了,嘴也瘫了,我不会想,不会说话了…… 
  我从没想到能有这样的事,即使想到顾城死也没想到这样的事。现在问,为什么当时一个“打”字就把我吓成了那样,可再把我放回去,也难保我一定变个样。谢烨,那是多么亮,多么好,在我心目中多么完美不可触的一尊像呵。她的哀怨也有威力,她的愁苦也有威力,她果真具有那样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她的缺点和不是也能放出让人赞叹和喜爱的光来。她刚刚还在我面前说话,她的每一瞬间都生动美丽,她怎么可以被打呢?——尤其不能想像是被顾城打。顾城不会打!顾城要是果真打了,他就只有死了。 
  我脚下的地塌了,天塌地陷,乾坤翻个了。弟像是很理解我,弟说:“我现在去死,你别拦我。”弟脸上一层视死如归、不曾见过的坚定不移的亮。我想就是换上一百个别人,也未必有一个能够不成全他! 
  ——可是他是我的弟弟呀!他是我唯一的最亲爱的弟弟,没有他我不喜欢活下去,我从没想过会在再没有他的时间里活下去;上天是知道我,才把他送到我面前的吧?上天呵,你是什么意思呢! 
  弟大步撞出门去。我跟着他,不是想拦他,魔一般捉住我的是那个“打”字。弟没判断错,对烨的“打”真是比他的死更让我害怕百倍呵,让他怎么对我说呢!又怎么不干脆赶快就死了以平复我呢! 
  弟猛然转身:“别跟着我!”喷火的目光刹时定住了我。弟一拐就不见了。等我站在他的面前,想的只是谢烨;我当然应该知道他在干什么,可我竟就不知道;我当然是看见了,可我竟就没看见。当弟说“别看着我”时,我竟只是问:“谢烨呢?”

记得弟松了口气,指向那条路:“那边儿草地上。”弟一定觉得我终于问出了一句该问的话,永远定格在我脑子里的是他这时的神情,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神情了,那神情是温和的,含着瞬间的放松和洋溢着赞许的满意。这个神情让我相信,他感谢了我,我让他决绝前的努力还算有了意义,他因此得到了一些宽慰…… 
  顺着他指的方向,像被鬼带着,我就跑走了!——我到底想没想到从此从此我就没有弟弟了呢! 
  不知是顾城的魔力还是谢烨的魔力,总之我一定是被魔住了,我竟就一点儿一点儿,也没有想顾城,“打了”“草地上”,极端的不祥笼罩了我,响遍我全身的声音就是——谢烨呢?谢烨怎么了?!谢烨不能出问题! 
  正跑间,我的心里“轰隆”一动,脚步陡地停了,看在眼里的这时才刹时进入脑袋,那么清楚,顾不上成全他还是不成全他,本能地我吓得往回就跑。 
  我抱他,我高声呼叫,面对那根绳子,我心都炸开了,骨肉迸溅,我拿它无可奈何!那是节铜芯塑皮绳,是从来就在那儿的晾衣绳的延伸部分,谁能知道就是这根绳子呵! 
  等我把绳子剪断,我和顾城一起摔在地上,我失控大叫,跟着我清楚地看见顾城的嘴唇一张又一合……上天应该是到现在还在给我机会!可弟打在我心上的坚定目光让我气馁了,我害怕对他太残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时间秒秒必争,想着谢烨不知怎么回事,我赶快跑回屋打电话去了。 
  我是在噩梦里,我是个鬼,我拨 111,还得想镇定,想英语,想简捷,那个女声温和得令人绝望,终于她像是听懂了,我忽然想起了儿子,儿子还在看电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叫他继续呼救护车,就跑出去了,我大叫着跑,没有回应! 
  我径直地跑过弟弟,跑上小路,我跑,路上有东西,冲上几步,谢烨就蓦地在眼前了!混蛋顾城,你这是真的呀!像一锤自天砸下,我浑身都模糊一团。 
  谢烨伏卧在路边斜坡儿一小片草地上,脸半侧着,吸气很重,呼气发出“呵”声,她一动不动,精致翻出的衣领雪白如初,可是她听不见我叫,我大声叫,无人回应!我见她浓黑的发顶几丝漂浮的发丝上有血,血!我紧急察看,血集中在右前额接触地面的地方,我捧了捧她的身体,温热沉重,我想不能搬她。我翻身回转,一眼见路上有个斧子,啊,这个混蛋,真这么浑哪!我定睛看,斧子竟是干干净净,再看,的确干干净净。 
  (在后来的检验里,警察排除了斧子同事件有联系) 
  我直跑回屋里电话机边,儿子愣着,我拿话筒再拨,对方说救护车已经开出。我冲到山下去等救护车,我们的门牌在山下路口。 
  等;急;一秒种都是一辈子。车到,两个医生下来,只一副担架、一副氧气,我一愣,电话里说了两个人哪!山路十倍地长起来,到了草地上,我没第二个念头地紧急说着“别管他!先救她!她不能死!(leave him! Please save her first!She can"t die!)”继续领着医生跑向谢烨。 
  医生见了烨,听听看看,立即安慰我:“She should be right.(她会好的)” 
  医生将烨轻轻翻过,我刹那间看见了烨布满血渍的右脸,我不能想象烨成了这个样子,我失控地叫起来,烨的脸刚刚还是那么地明丽、快乐、充满鲜活的自信的呀! 
  等我静下来时,医生已给她戴上了氧气,记得医生打开医疗盒,做了一连串的什么。医生继续对我说:“She should be right!” 
  这时一位医生起身说去看看弟弟,我居然就说:“请赶紧救她!别浪费时间!(Please save her urgent! Don"t be waste a time!)”医生的眼神有些困惑,问我:“Is she your sister?(她是你的妹妹吗?)”我说:“是!(Yes!)”医生好象懂了,说去去就来(“I"ll come back soon.”)。 
  一会儿医生就来了,说:“He is gone(他死了)!”说得十分冷淡。 
  我浑身透凉,我的弟弟就这样死了? 
  我心里在暗暗地凶狠狠地恨他,想着他罪有应得;又无可奈何地隐隐作痛。

——我不知扔掉了多少次笔才写到这里。一万次哭不出来地终于让我痛哭了出来。我把顾城的照片放在我的对面,让他清澈的目光一直打在我的稿纸上。弟弟,我听从了你,可我永远在地狱里了。 
  医生抬着谢烨,我举着输液瓶。医生已用无线电通知车转到了上面的停车场,并且告诉我直升飞机已经到了。 
  这真是个过于宁静的下午,停车场上竟然空空荡荡。医生把谢烨放进救护车。我心里祈祷,唯一祈祷的就是——让她好起来吧! 
  警车来了。警察问我,我就指了指。警察有去的,有留的。警察让我坐进车里,镜子正对着我,我看见死灰的嘴巴,死灰的脸。我想我也该死了。 
  那以后又有警车来。警察说我的儿子没有了,我也木然地没有反应。一切好像非常简单,活到头儿了就十分容易,只是父母放不下,父母放不下也想不得了;警察开车帮我找儿子,直升飞机也出动了,无线电一直同车里联系,什么消息都没有。我木木然,心里还残存的一点儿活气在祈望,唯愿谢烨好起来…… 
  我哭叫失声,一度抽搐昏厥过去,是在利斯告诉我谢烨死了的时候。我没想到她死,不能想象她死,在我的知觉里她和死连不到一起,她那么生动活跃、兴致勃勃,谢烨啊,你怎么就死了呢?我当死十个,你该活着的啊! 
  第一次为顾城哭出来,已是五天以后。

静下来静不下来,一直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烨已同她的弟弟约好,她将第二天星期六的早上(先打算当日星期五的下午,也许依旧是星期五下午)坐船离岛进城,然后同小纯一起去机场接大×。 
  谢烨星期五刚过中午离开我去找安娜,是为大×看房子的,并且已把房子租定下来。此前她先去了《英儿》书中的陶罐老太家,也为看房子。 
  星期日上午,警察领我去 Rocky Bay他们的家,有大半锅(大型不锈钢锅)白萝卜炖肉和一小锅焖好未动的米饭。烨每天都在我那里和顾城和我一起吃正餐(晚餐)的。她说她一直没有做饭。这些饭只能做在星期五上午,也显然不是为她自己做的。所以她大约是打算接了大×就上岛,并且是要进顾城视为心肝和圣地的房子的。 
  烨写在星期四晚上的字中说:“最好还是告诉他大×要来了。”大×飞机晚点星期六晚抵达,不然应在午后白天。 
  这些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重大变化我都不知道。弟显然直到向谢烨要了钥匙去学车时也是不知道的。 
  最关键的时刻是从谢烨星期五离开我准备去陶罐老太和安娜那儿开始的。(真惊讶和不能想象她直到离开我时只字不提租房和大×将到的事,她决不会是忘了说或是以为于我不重要的呵)——烨不可能没在停车场与顾城碰面,不然她没有钥匙开不了车。顾城在那里自己学着开车是说好了,等烨一起开车去 Rocky Bay搬东西、看木耳的;可烨却是要开车去为大×看房子;她必定得对顾城说些什么,不然后来的情况不可能变成了她一个人开车走了。 
  临近三点的时候,我的儿子放学经过停车场时,看见顾城在那里看书。星期五晚九点钟警察找到他后,他是这样对警察陈述那段时间的:“我转过弯时,就看见舅舅坐在白档板上看书,我走过他时,舅舅问我:‘放学啦?’我说:‘哎。’等我走上步行路时,我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我觉得是舅舅。后来我回了一下头,舅舅走在我后面十几步远。到了草地上,还有舅舅。我想:这回我和舅舅一起回家了。推门时,我回头一看,哟,没有舅舅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我想顾城这回回来大概就是为了去个厕所或什么事吧,我们的厕所在室外一二十米处。真痛惜这一次我还是没有注意到他。 
  大约三点四十,一位邻人中学生也放学经过停车场回家,她也看见顾城坐在白档板上,一只手拿着合着的彩封书《The Road Code (交通规则)》,也就是他上午就在看的那本向我借的书。他们还彼此招呼了一下。 
  顾城去世的时间被记录为四点整。12月22日,警察向我出示了顾城的遗书,一共四封,夹在他星期五在停车场上翻阅的那本《The Road Code (交通规则)》里。书被警察在察看烨的受伤现场时捡到,之后原样封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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